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技艺与风华——读《鱼王》,忆夏仲翼先生

来源:经济观察报观察家    时间:2023-06-16 10:16:14

技艺与风华——读《鱼王》,忆夏仲翼先生

有人号召说,读书要用脊椎骨。这个人是纳博科夫。1950年代,纳博科夫在康奈尔大学教授文学欣赏课,讲了这个观点:聪明的读者“在欣赏一部天才之作时,为了充分领略其中的艺术魅力,不只是用心灵,也不全是用脑筋,而是用脊椎骨来读。”

纳博科夫的论调当然高级。换一个角度理解他的话,就是说如果一个作品不能刺激读者的身体——刺痛他,让他打激灵,哆嗦,或是手舞足蹈,连肩胛骨都禁不住打抖等等,它也就够不到“天才的艺术品”的标准。在根据这门课编写的《文学讲稿》中,他详细解析狄更斯的《荒凉山庄》、卡夫卡的《变形记》等小说,希望观众和读者们也能感受到他所说的被天才击中后产生身体反应。


(资料图片)

但纯文字是走眼、脑和心的,情感上被触动,理智上被击中,哪怕感到满心的认同和代入,毕竟还和身体感官之间隔着厚厚的墙。相比而言,听音乐,听歌曲,看电影,听者总归更容易“带感”一些。难道有什么文字能比得上旋律那样入耳,或是真能企及图像画面的效果吗?

纳博科夫在苏联问世前夕逃出俄国,辗转到美国定居,于1977年谢世。就在那个时期,有一篇题目叫《达姆卡》的苏联小说出现在读者的眼前。故事说到在俄罗斯北境的一个城市,一些人在航空客站等飞机,打算回到他们的家乡——叶尼塞河边的小镇楚什。这个偌大的国家有很多民用和军用小型机场,航空客站便往往是小城镇里的社交点,陌生人在此互相搭识、闲聊,待命的飞行员则云淡风轻地睥睨着嘈杂的乘客们。书中写道,站点的地面上干干净净,但有一汪白色的液体——有人打碎了一罐牛奶。人的鞋底踩过玻璃,“发出嚓咔嚓咔的声响”。

我注意到了“嚓咔嚓咔”四个字。拟声用词不少见,可是这个组合却没见过。为什么不是“咔嚓咔嚓”呢?

在脑袋里转了一周,我有个猜测:相比于“咔嚓”而言,“嚓咔”更轻,更脆,用来形容脚踩碎玻璃的感觉更加合适……想到这里,奇事发生了:脚底竟然有了小小的硌感,然后那摊牛奶,那个航空站的地面,还有人们踏过牛奶和玻璃而延伸出去、一点点淡掉的白脚印,都在我眼前出现了。

“嚓咔嚓咔”,俄文是怎么写的?不知道,看到了原文也不认识。但是,译者在这里的选词毫无疑问是用了心的。在这篇小说之后,是同一位作者的又一篇小说《在黄金暗礁附近》,讲到了发生在楚什镇的故事。和《达姆卡》一样,叶尼塞河实际上是小说的主角,人物在河上和河边活动,主要的谋生方式是捕鱼。

他们是非法的,鱼受国家管理,而捕鱼人不择手段,到处下鱼叉、排钩甚至炸药,捕到一条活鱼要以杀死至少四条鱼为代价。他们驾着小火船在河上到处撞,得意时举着伏特加酒瓶子高声唱歌,他们不叫自己“渔夫”,而叫自己“摸鱼的”。作者写:“摸鱼的”是个外来的异族词,意味着这是一个出于欲望而干的神秘而侥幸的勾当,而镇上的摸鱼人,就在这种行当里发展出机智敏捷、老谋深算、坚毅不拔的性格。

他们的敌人是带着枪支的渔业稽查员,是贪婪的蚊子,是长得跟麻雀那么大个儿的牛虻。虻虫到了严冬都不见少,而河流却进入了漫长的冰期,到了俄罗斯有名的春汛时节,冰面开封之际,自然界将其景色和音响推到了撼人心魄的程度。让我惊叹的是,作者在写叶尼塞河河面解冻时的流冰时,呼应了我对“嚓咔嚓咔”的感受:

“寒冷使巨大的冰块停留在河上,然而在叶尼塞河的上游地区洪汛已经开始。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水电站排放了剩水,滔滔的洪流把冰层打得粉碎。罕见的、令人生畏的流冰一路席卷过去,在石滩急流处积成冰群,像河坝一样拦住了河水,河水仿佛失去了理智,急不择路,难以阻遏地涌进了荒地,冲打着两岸的村落,使乱石堆积如山……”

虽然没有出现拟声词,但是已能听到“咔嚓咔嚓”的清晰的动静。那是冰面开裂的声音,而“嚓咔嚓咔”,同样那几个字调换了位置,音响效果竟然全不一样了。那么,河水漫上荒地、打中村落,用“哗哗”、“哗啦哗啦”拟声想必也不合适了,是不是得用“砉啦”和“轰隆”,来拟那充满了凌乱杂质的水的巨响?

之所以有这些联想,是因为文中的词语太过丰盛、新鲜、元气淋漓了,我的听觉乃至触感都活跃了起来。我看到流冰积成了“冰群”,已如临其境,看到河水对村落的“冲打”,几乎都感知到村落的疼痛了。还有,“急不择路”是从“慌不择路”化来的,用于拟画河水性格和动作:是汹急而不是慌张。这种种措辞充满了创意,如果说是“神来之笔”,那么译者之笔早已汇成了一幅神来的巨画。

这两篇小说的作者是维克托·阿斯塔菲耶夫,它们的译者,是夏仲翼(1931年-2023年5月28日,俄语翻译家,复旦大学教授)。

阿斯塔菲耶夫是西伯利亚生人,叶尼塞河是他自幼熟悉的地方,1970年代,他被故乡河流生态的恶化所触动,写下了《达姆卡》、《在黄金暗礁附近》等一批小说,它们结成了一本书:《鱼王》。阿斯塔菲耶夫远离政治文化中心莫斯科和圣彼得堡,作品虽多却难以产生影响,正当《鱼王》发表并获奖,为他确立了在苏联文坛的地位的时候,夏仲翼先生,和其他数位俄语文学翻译家顾蕴璞、张介眉、石枕川、肖章等,正在将这本书译成汉语。

《鱼王》

(俄)维克托·阿斯塔菲耶夫/著 夏仲翼/译

理想国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7年4月

书中的十二篇小说,夏先生译了三篇,包括《达姆卡》和《在黄金暗礁附近》。《达姆卡》中,那些乘客最终等来了飞机,他们多数都是满嘴酒气的俄国粗汉,登机后很快打起了盹儿。这本是寒酸可厌的体验,可是,一旦从舷窗俯瞰叶尼塞河:“眼底真是美不胜收!”

作者写道:“我是山区出生的人,从不曾知道在叶尼塞河中部地带一望无垠伸展着布满沼泽的低地,到处是稀疏落寞的林带、汩汩翻动的泽地,其中还夹杂着黄色的沼泽草地。飞机左翼下方,湖泊水道星罗棋布、纵横交错,波光涟影的野鸭子聚堆成群,那白色的星星点点是天鹅和海鸥的身影,相映成趣的是右翼下方那一溜崖岸陡壁,红色的航标像一只红色的秋沙鸭迎面疾驰而来,崖岸上空褐色的悬岩或是折断的山石低垂着,树木顺着石缝枝丫纠结地往上生长……”

文字真的能够企及,甚至胜过图像的效果!绝佳的文字,捕捉到的是一个场景、一个事物的灵魂,你看,“汩汩翻动”的沼泽,这是不是点到了一个沼泽的本质,甚至,将你面对一个真正的沼泽时听不到的声音都勾画了出来?

野鸭子“聚堆成群”,是不是容纳了一个长镜头都装不下的场景?

树木从石缝里长出,它的百千姿态、万端变化,是不是被“枝丫纠结”四个字一网打尽?

当飞机降落在楚什镇,作者写到了镇上的一个“雪松商店”,它有点像一座关闭了的教堂,“对人们的祈求充耳不闻”。然而商店门上时而用粗钉子钉上了醒目的布告,门的木板缝里也会透出亮光,“表明这个机构还活着,在呼吸。”

哪怕这只是一个懒到家了的店主开的冷漠的商店,阿斯塔菲耶夫都本着对故乡事物的感情去理解和想象它。他说,绝大多数时候,店门上总是贴着层层迭迭的布告:

“就像重病人的一张张病危通知书。先是简短的,不无傲气的:‘清洁日’。然后是与经商业务 有关的:‘重新估产’,接着就像是衰弱的胸膛里一声长叹:‘今日盘点’,然后是一阵迟疑之后,令人心惊的嘶叫:‘查对账目’,最后是这位长期孤军奋战的战士满腔痛苦地迸出了一句:‘商品移交验收’。”

一切都是在呼吸的,一张布告都有情绪、有生命。但领教阿斯塔菲耶夫的技艺和情感,需要通过夏仲翼先生的译文。夏先生也是和原创者一样的创造者,毫无疑问,翻译不只是对语言的择用,它更是创造,创造性的结构或创造性的使用。例如,阿斯塔菲耶夫写到沼泽的乌鸦:

“乌鸦在干涸了的泽地上空发呆,它们通常能在那里得到一些口惠。”

这“口惠”二字不是创造吗?一般它只用于“口惠而实不至”中,但在这里,它写出了乌鸦的投机气质,它被放到一个恰当的位置,成了一个有灵的词。过了几段话,我又看到一个拟声词,那是在写到牛虻的时候。偷猎的渔船船头飞舞着牛虻,它们的头部是“青磷磷”的,身上“像斑马般有一条条花纹”,“额头像出租汽车那样发出磷磷的绿光”,“嘴上的尖针像铁路上的道钉”——看这几句描述,已经可以感受到被这生物螫一下的痛苦了,而在一只牛虻被人打落水中时:

“它还想翻过身来,一条什么鱼把牛虻咂巴一口——这宝贝儿也就无影无踪了。”

从嚣张到瞬灭,只消“‘咂巴’一口”。不只是画面和声响,就连鱼连水吞掉牛虻的口感,都可以在这“咂巴”二字中感受得到。打死牛虻的人就是小说题目中的那位“达姆卡”,他是个无忧无虑的快活人,一个“摸鱼的”,一个总在河上与稽查员斗智斗勇的亡命徒,一个随时发出粗野的又叫又闹、带着起哄也带着给自己喝彩的“啊——唷——嚯”的人,他使这篇故事充满了热闹、泼辣和醉意。他最大的本事除了摸鱼,就是能把俗语俚语按自己的需要随口改了念出来。当别人问他的鱼为什么卖这么贵时,他说:“普拉斯科菲娅长疖子,梅兰妮亚长水泡,如果要嫌鳇鱼贵,要买就买,不买拉倒!”

面对他的表演,对方说了一句:“真是夜莺!低音管!”

但这一次他撞上了枪口,被稽查员逮住,三十条鱼四十七公斤,每条鱼要罚五十卢布,按理还要没收小船。拿到罚单的达姆卡当场瘫倒。他被其他人安放在船里,一直往北方送回故里,“烟囱快活地放着气,吐出一圈一圈的烟雾。”达姆卡的妻子见到他时,他神志清醒,只是深受刺激,不住地吐出痴言呆语,称耀父辈的功绩。妻子赶紧给他熬草药,那是“从七片草地上采集来的十种草药配制成的浸液”:

“病人倒也确实不再翻来覆去说祖父和立过功劳的父亲了,但是眼珠翻白,舌头难以转动,脑袋也撑不起来,事情大高不妙了。”“大高不妙”,我知道,这是一句苏北方言,一个今日的译者,哪怕他来自吴语人家,也几乎是不可能译出的,因为他身上有束缚,他一般会译作四平八稳的“糟糕”、“很糟糕”、“糟透”。“糟糕”这个词出现在我所念过的绝大多数的翻译作品中,绝大多数时候它都不是一个好的翻译,它带有一种特别不自然的、单调的感情色彩,在句意里充填了自作多情或者多愁善感。然而“大高不妙”带有的那种谐谑,则多么贴合对乡下人、对地方生活场景的描画!

要赞美这本书:《鱼王》,作者和译者在互不认识的情况下,合力造出一个吸饱了风光的纸上异域,一个激活了五感的文字世界。七八位译者各领任务,而夏先生负责统稿,这个工作比自己翻译更复杂,需要校对文字,统一文风。而透过他自己的那部分时而带点地方特色的译文,去感受到俄语原文的“地方”味道,这种念书的体验是很难复制的;平时我们很难觉得某个词语不可替换,可是真正的语言大师,就像所有技艺行业的大师一样,其择用的词汇就是能让我们感到:就它了,非它莫属!

例如,书中写到楚什镇的年轻人,模仿大城市人的时尚,用尖头皮鞋、牛仔裤、手表一一打扮自己,他们“就像来到阳光明亮的地方不免要霎眼一样,仔细观察着,嗅着味道。”这个“霎眼”,而非“眨眼”或“炫目”,不可替换。

例如,写到一条鱼扔到船板上,是“嚓啪”一声。这脆生生的“嚓啪”,不可替换。

例如,写到船上人晃动小白旗——连贯的瞬间动作岂是词语能表达的?可是看看夏先生是怎么翻译的:那人“用一面小白旗摇来曵去,温和地往自己身子底下搂过去”。——一幅画面全在眼前了;“搂过去”的“搂”字,同样是不可替换的。

《达姆卡》中的达姆卡是位即兴语言表演家。《在黄金暗礁附近》里,出现了另一个与达姆卡一拍即合的人物,两人都有出口成章的本领。他叫柯曼多尔,他的“目光如铅”,他穿的袜子是“七穿八洞”(又一个有吴语方言味的词)的;当他和众人谈到稽查队拥有了新型的夜视装备,可以更高效地追到偷猎者的渔船时,柯曼多尔张口说:

“乘上三驾马车,除非去追木瓜!远处灯光闪亮,木瓜才会被抓!”

我见到夏仲翼先生时,想同他议论书中一段段文章里的一个个细部。这是怎么译出来的?这四句中文,一点都不违和地出自一个“目光如铅”的俄国边民之口,这个柯曼多尔也是酒不离身的亡命徒,但在有了一个美丽的女儿后,他的心肠越来越软,在家人面前他不发酒疯,也不再让粗言秽语随意出口。从柯曼多尔的语言想象其人,就像从那些汉译苏联歌曲的语词想象它所描绘的人物:

“我的心上人,坐在我身旁。默默看着我,不做声。我想对你讲,但又难为情,多少话儿留在心上。”——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》

“有谁知道他呀?为什么目光一闪?为什么目光一闪?为什么目光一闪?”——《有谁知道他》

“他对这桩事情,一点不知道,少女为他思念,天天在心焦。河边红莓花儿是已经凋谢了,少女的心事一点没减少。”——《红莓花儿开》

在谈到苏联民歌时,薛范先生几乎是唯一能想到的巨匠。他也讲不透译歌的“要领”。佳作就是如此,它不可解释,一旦存在了,它本身就是它存在的理由。在薛先生辞世前一年,我去过他那间从每个角落散发出发黄气息的陋室,他和他的轮椅占据了仅有的一方空地,仿佛牢牢生根,从未移动。而夏仲翼先生,用那一副吴人的面相,那一种彻底谦逊的笑颜来面对我。他们都那么沉默而牢固地活着,生根在各自的暮年。

无论是“有谁知道他?为什么目光一闪?”还是“远处灯光闪亮,木瓜才会被抓!”都是非凡的翻译,使人物的内心和性格赫然而现。但在《鱼王》中夏先生的那几篇译文中,最让我念念难忘的不是他的技艺,而是他所浸润过的“地方性”语言。我已经说到过“大高不妙”,而另一个词,终促使我去拜望夏先生。

这个字是“氽”。

小说里的柯曼多尔,有一次在河里下钩捕鱼,钩住一个沉甸甸的东西,他本以为是一条已经很衰弱的巨大的鳇鱼,激动起来,使劲拖拽,不料出水的却是一具腐烂的人尸。那是在黑更半夜,凭着高加索或车臣血统带来的悍勇大胆,柯曼多尔“眯缝着眼把这家伙从钩子上松脱”,让他漂走。这时,柯曼多尔想到了一个迷信的说法:

“如果浮尸氽在河上两脚朝前,那是在寻找作伴的!”

和“大高不妙”一样,“氽”也是江浙方言里的用字,常用于描述烹饪时,食材在滚烫的汤水表面一起一伏,不断翻滚。一般的译者在此,想必也就译作“漂在河上”了,而译出“氽”字的译者,必得是识得且领会这个字的意义的,故而认为不该把人尸处理为浮冰一样,仅仅在水面上漂着的。我问夏先生:怎么会认识这个字的呢?

夏先生晚年受了一次肺炎,大部分的事情都记不得、讲不出了。但在听到我说到“氽”的时候,他站了起来:“苏浙民间,有句很刻毒的骂人话,说这个人是‘氽江浮尸’啊!”

说话间两年多过去,传来夏仲翼先生仙逝的消息。一定是“仙逝”的,他这样的人,这样一位眉眼“霎”着书卷灵秀的蔼然长者,只能有这一种告别的方法。上世纪八十年代,夏先生在复旦大学开课,与中文系章培恒二人一西一中、同台讲授的场景,是复旦大学史上不可复制的美谈。我当然没能赶上,我所藉以追慕先生的学问风华的,只有手中的这一本由他“统译”的《鱼王》。

纳博科夫认定聪明读者遇上天才之作,能从两块肩胛骨之间产生刺痛感。这个要求很高,我倒想这么讲:一个读者若遇到《鱼王》的中译本,便是得到一个良机,去打起精神成为纳博科夫口中的“聪明读者”。是的,聪明人将满载而归,通过这部漂亮的俄语小说,更对自己熟习的母语刮目相看。而打造这机会的,是翻译家的心血,以及那种从来都罕见的、自由奔放的语言才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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